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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晓娅:我不想沦为“临终难民”

深圳市生前预嘱推广协会    {{formatDate(infoObj.addTime,'yyyy-MM-dd HH:mm:ss')}}

文章来源于生前预嘱推广 ,作者陆晓娅

大约八九年前,我们为已经到认知症后期的妈妈找养老机构。一家机构的接待人员充满自豪地告诉我说:从来没有老人在我们这儿过世!我知道她想表达的是机构对老人照顾得很好,可我却心生狐疑,老人家总是会离世的啊,你们让老人家将来去哪儿呢?

妈妈进了养老院,作为“模范家属”,我经常在那里厮混,顺便就结识了一些老年朋友。一位快90岁的阿姨对我说:这儿挺好的,我没什么可愁的了,可就是愁人生最后一步,不知道到那时候,养老院是不是还非得让我们去医院?

几年过去了,我知道许多养老院仍然会在老人家“不行”了的时候,呼叫急救车把人送走,他们不希望老人家在养老院过世,担心子女会指责他们没有尽力,也担心会惊吓到其他老人,还担心空出来的房子不好卖。毕竟,中国人很忌讳死亡。

急救车来了,当然是往医院送,送到医院急诊室。接下来的情形不难想象:急诊室里人来人往,急诊室外鸡飞狗跳。在这样的环境中,若能马上有张床让老人“留观”,就算是非常幸运了。但留观多长时间呢?要看病情是否好转和有没有科室愿意接收。

生命无多的老人家,“好转”的几率不高,愿意接收的科室又极少,于是他们就会变成急诊室里的滞留客,滞留个十天二十天都有可能。转到我们安宁病房来的一位患者,就在急诊室里住了13天,还不允许亲人进入病房,只能把护工当成信息和物资中转站。

想想看,一天天躺在急诊室的走廊上或者留观床上,没有亲人陪伴在旁,老人家是怎样一种处境和心境?家人们又是怎样的无助和身心俱疲?

在急诊室里,家人还要马上接受“救还是不救”的灵魂拷问。如果事先没有开诚布公地讨论过,亲人已经失去意识,家人又对此毫无心理准备,“不救”两字通常很难说出口。过去,生老病死是老天爷说了算,现在仿佛亲人的死活要由自己来决定,在巨大的伦理压力下,大概率老人家就被送进ICU了。

ICU里有十八般武器可以为老人家“延命”,别说一天两天,就是几年也是可能的。我就亲眼见过在ICU躺了三年的老人,当然是全报销的离休干部。

但延命不是没有代价的:即便不进行有创抢救,身上的管路也是少不了的,脸上扣着氧气面罩,各种液体和药物源源不断地输入体内,本已衰弱不堪的机体,吃力地做功分解着它们;为了不让老人家拔掉管子,他们的手常常是被束缚着;每天只有短短半个小时探视时间,让他们可以看到家人,很可能最后闭眼时,一个亲人都不在身边。这样的临终,不知有多少人想要?

不仅养老机构的老人可能会变成“临终难民”,居家的老人也同样可能。子女害怕不把老人送医院被视为“不孝”,也害怕出现各种状况自己应对不了,当然也有视死亡为“晦气”的心理因素,怕老人在家中过世房子就不值钱了,因此许多老人最后还是会被送到医院去,因为只有那里还有可能暂时收留一下这些“临终难民”。

不过,急救车会把你送到哪个医院,却往往不是你说了算的。明明你家边上有三甲医院,他们会告诉你那里收不了,三拐两绕就把你送进一个你没有听说过的,估计也因为新成立而很“缺”病人的医院。到了那里,从急诊室到ICU到太平间,“临终难民”就这样上了生命最后的流水线,留在亲人脑海中的,就是仓促、混乱、隔绝和冰冷,爱与温暖,在临终过程中不断地脱落,让丧失之痛,痛上加痛。

也有些“临终难民”最后逃离了医院急诊室和ICU,逃到了安宁病房。我们就接收过不少这样的“临终难民”。初来乍到,他们通常面无表情,身体蜷缩,惊恐和紧张让他们对医疗和护理十分抗拒。毫无疑问,那是缺失人文关怀的高强度医疗措施留下的身心创伤。

好在,有家人陪伴在病床旁,安宁团队也会努力安抚他们,通过交流沟通、症状控制、舒适护理,包括肢体抚触、洗澡洗头这些非医疗措施,他们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,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。最终,他们在亲人身边,享受了短暂却美好的一段时光,然后平静地,从容地告别人世。

“临终难民”当然并非中国独有的现象,否则日本的上野千鹤子女士不会发明出这个词来。我不是学者,无力去究其成因,只是希望自己不要沦为“临终难民”。为了避免这样的命运,我早早立下了生前预嘱,告诉亲人我不想接受任何有创抢救,也不必送我进ICU。

如果可能,送我去安宁病房,我知道在那里我既能得到必要的医疗支持,帮助我减轻躯体痛苦,也能够有亲人在身边陪伴,我还能期待在我挑选好的音乐中,等待我的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。那里会有哀伤,但是没有慌乱;会有不舍,但是少有遗憾;搞好了我还能拥有一个诗意的告别,把自己的死变成一个行为艺术。

当然,得有安宁病房收留我。现在,公立医院的安宁病房还很少,毕竟不动手术、不做放化疗的病房,挣不到什么钱。也有一些非公立医院开设了安宁病房,价格听上去有点吓人,很多人担心承担不起。不过有位在安宁病房去世的阿姨曾对我说:“我不是有钱,我就是观念先进。与其死后花一大笔钱买墓地,为什么不让自己走得舒服一些,痛苦小一些?”这个阿姨告诉我她的养老金有多少,我一听,还真是不高,比我的还少。她的确就是观念先进啊!

就在这篇文章快写完的时候,我在微信朋友圈看到,清华长庚医院建立了居家安宁医疗小分队,服务半径天通苑、回龙观。嘿,这下好了,我也可以像某些日本人那样,得到 “居家安宁”团队的帮助,一直住在自己的家里,枕头旁堆着书,猫猫蜷在身边,早上醒来听到窗外的鸟叫,还能看见那棵悬铃木小山一样的绿叶……,在自己最熟悉、最放松的环境里,迎来“可喜可贺的临终”!

我知道,这些年来,很多人在努力发展居家安宁疗护,比如德胜卫生中心,在北京最早开展了居家安宁服务;比如协和医院的宁晓红大夫,在大力支持社区医院的医生去做居家安宁;比如上海一直把重心放在发展社区医院的安宁疗护上,让居民能就近得到帮助;我妈妈原来住过的养老院挨着的社区卫生中心,一间安宁病房已经悄然开张……

“安宁”,“安宁”,要先让人心安。老人家知道自己最后有依靠,不会变成“临终难民”,才能把心安下来,好好地享受生命啊。